感謝 Numero 專訪
以下文章來自Numero中文版 ,作者Numéro Art
Ruprecht von Kaufmann|在畫布上寫小說的人
原創 Numéro Art Numero中文版 2024年12月11日 19:01 上海
《淡季》, 2024, 138.5 x 122.5 cm, 油畫與拼貼於油氈板
說故事是人類最古老的本能,但在這個充滿焦慮的時代,抽離現實、安靜平緩地進入一個遙遠而朦朧的虛構敘事空間,似乎成了一種尤為奢侈的體驗。 “故事幾乎完全從現代繪畫中消失了”,長久以來人們在繪畫媒介中也盡力打破第四面牆,訴諸間離感,顛覆敘事傳統。而Ruprecht von Kaufmann(魯普雷希特・馮・考夫曼)引誘觀者將自我暫時放逐到一幕故事情境之中,體驗哪怕一瞬間的情感共鳴——讓人在樹立起理性防線之前就被拉進這種超脫時空的對話,這正是藝術的本質。
這位德國藝術家在中國大陸首次個展之際,Numéro Art 對他本人進行了專訪。
Kaufmann其實也在精準地掌握故事幻境的邊界,如同故意安排了一些夢境中的提示符,讓觀看者在進入那重虛擬現實之後才察覺一切並不在預料之內,在恍惚沉浸的某一刻,突然意識到一切不過是塗抹在畫布上的顏料,如夢初醒。
這是入夢與清醒的交界,感性與理性的交界,也是古典與通俗的交界。永遠遊走於這條交界線上,用質樸筆觸追溯本能表達,回應當下,描摹著此刻的永恆。他會在註視風景的瞬息感嘆此情此景的脆弱短暫,因而欣賞與珍惜,讓人想到「以我觀物」、「暫得於己」、「神與物遊」的意境。他會將動物視為引人共情的介體,用它們的掙扎映射被權力和慾望裹挾的人,讓畫面成為寓言。對海洋的迷戀、對《白鯨記》的情結,啟發他詮釋一種死亡驅力般的“瘋狂執念”,引人創造,也引人毀滅。這些對意義的探尋與辯證,隱沒在他微妙的色彩和細膩的描摹背後,如同小說家的“上帝之手”,讓他的作品呈現出迷幻而可信的張力。
《在海上》, 2024, 163.5 x 153 cm, 油畫與拼貼於油氈板
Numéro Art:你的作品尺幅不是很大,就是很小。相較於小尺幅畫作(通常是單純的風景、靜物、人物肖像),大尺幅的作品都很有情節性,像小說、電影或戲劇裡發生的一幕場景,但又不是一個明確的故事,觀眾看到你的畫似乎都會自發性地產生一些情節聯想。這是你所期待的嗎?
Ruprecht von Kaufmann:這些作品在尺幅上存在巨大差異,這種差異甚至構成了某種形式化的極端,而這其實跟觀看者與作品互動的方式是密切相關的:大型畫作往往佔據整個空間,讓觀者無從迴避,必須正視作品、和作品互動;而小型畫作則正好相反,只有當你走近它們時,細節才會纖毫畢現,這就迫使觀看者與作品建立起某種更為親密的關係,最終觀看者會發現自己與畫作之間的互動變得更加主動和深刻。
你的觀察非常精準,我的畫確實暗示著一種敘事,或者說一個故事。但當觀眾被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所吸引,並對這個故事的走向產生某種預期的時候,卻會發現這個故事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走向或結局。這些作品更多是在提出問題,而非給出答案。我有意在畫面中留白,讓觀看者用自己的閱歷來填補這些敘事的留白。藉由這種方式,畫作和私人的連結變得更為緊密,而觀看者也因此成為創作過程的一部分。
Numéro Art:透過畫面說故事似乎是人類的本能,從山洞岩畫到宗教壁畫,再到之後的古典主義繪畫。你是在透過繪畫來講故事麼?你覺得繪畫也是一種虛構嗎?
Ruprecht von Kaufmann:的確,我認為人類確實是透過講述故事來盡力理解周圍的世界以及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角色。但這並不是單維度的過程:透過說故事,我們也在試圖塑造我們的世界。如今只要瀏覽一下社群媒體,就能看到無數例子,看到人們如何用故事精心雕琢自己的形象。
在大多數傳統經典繪畫中,畫家為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創造了視覺形象,有點類似《魔戒》電影最初期的那種創作。而到了現代主義繪畫中,不僅是人的形象,甚至連敘事本身也幾乎完全從畫作中消失了,人們開始為了繪畫而繪畫,或者說繪畫開始變成形式本身。
但對我而言,人類以及對人類的描繪,始終都是永恆而迷人的,因為我們始終無法抗拒對另一個人的形象產生共鳴。這種共鳴源自於數百萬年的進化,讓我們對哪怕最細微的姿態和表情都保持著敏感的解讀能力。這種能力讓我能在觀眾建構起理性防線之前就將他們拉入某種對話。而在我看來,這正是藝術的本質:超脫於時間與空間限制的對話。
《通常他是個勇敢的人》, 2024, 40x30cm, 紙上水粉
Numéro Art:你畫中的場景,讓我想起喬治·歐威爾創作小說的一種方法,他是從描述景物的練習開始的:
「有時我的腦際會連續幾分鐘出現這樣的話:『他推開門進了房間。一道淡黃色的陽光透過細布窗簾斜照到桌上,上面有一匣半打開的火柴放在墨水缸旁。他右手插在口袋裡,向窗前走去。下面的街上有一隻黃棕色的貓在追逐一片枯葉……』」
你通常構思一幅畫的靈感和過程是怎樣的?
Ruprecht von Kaufmann:我之前並不知道喬治·歐威爾的這句話,但我非常喜歡它。這句話印證了我經常提到的一個創作原則,當我試圖決定在畫作中的人物或背景應該加入多少細節時,我常用這個比喻來解釋:作家通常不會花費大量篇幅去詳細描寫一個人物,而是透過環境的設定和人物在其中的行為,用恰到好處的細節讓讀者自行想像出一個鮮活的角色。
在我的繪畫中,我也會苦心經營那個「恰到好處」的點:透過有限的筆觸,讓顏料在觀者的腦海中觸發某種識別,比如某一張特定的面孔。與此同時,我又會刻意留下足夠的開放空間,讓觀者用自己的想像去完成這個畫面。在我看來,這種方式遠比單純追求照片般的寫實效果更有趣、更具吸引力。
《春天冬天》, 2024, 163.5 x 153cm, 創作媒材為油畫與拼貼於油氈板
Numéro Art:在你的大尺幅繪畫裡,似乎總是有幽靈的存在,又充斥著危險與不安。在你的畫面中,人似乎總是更危險可怖的存在,而動物更多代表脆弱和受難的形象。這是一種怎樣的隱喻呢?(比如你的繪畫作品《春天冬天》中懸空倒置的馬、如古希臘雕塑般巨大的白色身體、倒地的綠衣女人;又如《在夢中我與卡桑德拉交談》中身著晚宴華服的女人和穿睡衣的男人,但他們的頭顱扭曲變形,像鬼魂一樣。)
Ruprecht von Kaufmann:在我創作生涯的早期,我創作過一幅巨大的畫作,描繪了一群男子無端地殴打一匹馬直至其死亡(靈感來源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的一個場景)。我注意到,人們對這幅畫表現出特別強烈的不安,因為畫中的暴力受害者是一匹馬。我對這種反應非常好奇:我們似乎在面對動物時比面對人類時更容易產生共情。因此,在之後的創作中,我經常將動物融入我的畫作。
另一個令我著迷的方面是,透過深植於文化背景中的故事,我們對某些動物天然地帶有特定的聯想。童話、寓言和神話故事中充滿了動物、半人半獸或動物神明。例如,馬往往被視為高貴的象徵,因為我們習慣了在歷史畫作中看到國王、領袖等權貴騎馬俯視眾生的形象。而當我在《春天冬天》中將馬倒轉過來時,這種權力的姿態被從字面意義上“顛倒”了。在這幅畫中,拿破崙瞬間變成了他自身權力慾望的扭曲傀儡,而這種欲望是不知餍足的。
左至右:
《沉思者》,2024年,30 x 30厘米
《顯現》,2023年,40 x 40厘米
《推測者》,2024年,30 x 30厘米
創作媒材:油畫、油氈板
Numéro Art:除了與海有關的元素和場景,你的許多人像肖像似乎也被你刻畫成從海洋裡來的人類。他們或有藍紫色的皮膚,或沉浸在海洋的敘事裡。你為什麼對大海這個主題如此情有獨鍾?
Ruprecht von Kaufmann:畫面中奇異的皮膚顏色是一個提醒:你看到的雖然是與我們世界相似的場景,但並非現實世界本身。這些皮膚顏色,相較於現實生活中的膚色,顯然是「不正確」的,但在畫作的語境中卻顯得合理。畫作是我想像的產物,我既不使用照片,也不依賴模特,而是遵循畫中世界的內在邏輯來創作。
海洋對我來說非常迷人,因為人類的生存與它息息相關,但我們對海洋的了解卻遠不及對外太空的認知。它是重要的食物來源,也是貨物運輸的關鍵通道,但同時,即使到了今天,海洋仍然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人類在海洋上充其量只是被容忍的客人,卻無法在那裡長久生存。這迫使我們直面自身的渺小與無力,尤其是當我們面對大自然原始力量的時刻。
對於那些長期航行於海上的水手來說,這種暴露在自然中的經歷,比如巨浪、神話中的巨大生物等等,成為許多引人入勝故事的源泉。這些故事再次說明了我們是如何透過虛構的敘述,將自身經歷的衝擊力傳遞給那些未曾親歷這一切的人。
《白鯨記》, 2024, 三聯畫, total 204 x 367cm,創作媒材為油畫與拼貼於油氈板
Numéro Art:你的畫作《白鯨記》,也是根據同名文學名著而創作的。請問這本小說對你來說,有怎樣的意義和影響?
Ruprecht von Kaufmann:讓我著迷於《白鯨記》的地方有很多。我尤其喜歡小說開篇的段落,敘述者談到一種難以抑制的躁動,驅使他迫切地想要出海。這種躁動感與我每天回到工作室時的感覺很相似。開始一幅新畫,就像踏上一段前往陌生遙遠之地的航程。你腦海中對那個地方有一個模糊的想像,但當最終到達時,發現它與想像中完全不同。這種不可預見性,是每幅畫不可避免地會經歷的。
另一個讓我著迷的是小說中對白鯨的神話般狩獵,尤其是亞哈船長的執念。他專注於向那隻難以捉摸的白鯨復仇,以至於願意犧牲一切:他的船員、他的船,甚至他自己的生命。我總是對那些讓故事或圖像具有普遍吸引力的元素感興趣,因為它們能反映出我們作為人類的共性。我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在追逐自己的“白鯨”。對於一些人來說,它是愛情;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是名譽或權力。而在追逐這些執念的過程中,我們常常願意冒一切風險。
從整個人類的視角來看,我們也像亞哈船長一樣,正在追逐一種瘋狂的執念——為了永無止境地獲取金錢和物質,我們正逐步毀滅這顆星球,這個我們漂浮在宇宙中的小小家園。
左至右:《雨後》, 2023, 40x 40 cm;
《呂根島也不錯》, 2024, 20x20cm;
《北極光》, 2023, 40x30cm;
《在炎熱的一天之前》, 2024, 20x20cm,
油畫、油氈板
Numéro Art:你在畫風景的時候,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心態?是因為眼前的風景非常打動你,於是你決定畫下來,以此來留住它、讚美它和紀念它嗎?如果是這個原因,相機是不是更容易?這並不是一個新問題,這個問題在相機發明的時候、印象派誕生之前就已經被提出來了。但我依然好奇,在今天這個創作媒材如此多樣化的時代,畫家面對風景,依然用古典的方式——架上繪畫來記錄和表達,是怎樣的一種心態?
Ruprecht von Kaufmann:當我畫風景時,我主要是在試圖重現我在觀察風景時所感受到的情感。我的許多作品都是圍繞情感的創造而展開的,本質上是情感化的作品。風景之所以如此美麗,在於當我們注視它時,會意識到此刻是何等脆弱而短暫,需要在此時此地去欣賞和珍惜。因為自然中的光線在變化,天氣在變化,一個讓我們感受到超凡脫俗之美的風景,可能在幾分鐘後就完全不同了。
相機可以捕捉到風景的一個瞬間,但它無法呈現我對風景的主觀體驗與情感。畫風景對我來說,不僅僅是記錄一個畫面,而是一種與當下、與自然的深層交流。這是一個需要時間和專注的過程,通過畫筆與顏料,我將內心的感受融入其中,讓畫作成為那一瞬間情感的化身。這是任何其他媒材無法替代的,也是繪畫一直吸引我的地方。
Numéro Art:架上繪畫這一古典而傳統的藝術創作形式,也是今天的藝術市場中最容易被接納的創作媒介。換言之,架上繪畫比其他的藝術形式都更好賣。我看到很多畫家在比較年輕的時候就得到藝術市場的青睞,於是他們很容易根據市場的喜好來進行創作。你會為了市場和銷路做一些妥協嗎?二者如何平衡呢?
Ruprecht von Kaufmann:繪畫在藝術世界中扮演著一種非常獨特的角色。它常常被視為“老派”的藝術形式,因此不被看好——被認為缺乏創新性、甚至保守。這種觀念讓畫家常常受到其他藝術家的質疑:在繪畫已經存在了這麼久的情況下,怎麼可能還有新的東西可以創作?然而,這種觀點顯然是荒謬的:鋼琴已經存在數百年,但沒有一個理智的音樂家會聲稱沒有新的旋律可以演奏,因為所有的音符都已經被用過了。關鍵不在於音符本身,而在於你用它們所表達的情感和意義。
對於所有藝術家來說,如何在藝術市場中找到自己的平衡點都是一件困難的事,而對於那些尚未找到自己藝術語言的年輕藝術家而言,這種挑戰尤為艱巨。尤其當畫廊選擇與仍在藝術學院學習的年輕藝術家合作時,我認為這是一種輕率的行為,因為這很可能會過早地阻礙藝術家的發展。如果一個藝術家已經因某種風格獲得了成功並賺到了錢,那麼想要改變自己的方向會變得異常困難。
更糟糕的是社交媒體。不可否認,Instagram等平台有許多優點,比如它讓人們可以發現那些本來可能完全看不到的藝術家及其作品。但它也帶來了極大的誘惑,特別是對年輕藝術家而言,他們可能會急於發布自己的每一件作品來測試觀眾的反應,並逐漸為了迎合“點讚”而讓自己的作品變得越來越適合社交媒體傳播。然而,這並不一定能讓他們創作出偉大的作品。因為許多最好的繪畫作品根本無法通過手機屏幕傳遞其魅力。繪畫需要被親眼觀看,才能感受到其質感、尺寸和氛圍。這是繪畫與觀眾之間最真實的連接,而這種體驗是社交媒體難以複製的。
《奧菲莉亞的玫瑰》,2024年, 30 x 30cm, 油畫、油氈板
Numéro Art:除了藝術與市場的平衡,又該如何處理學院派與世俗之美的平衡?你創作了很多優美的風景、靜物小品,但同時,你也畫一些更深沉的內容。
Ruprecht von Kaufmann:對我來說,美與深刻的主題並不矛盾。美對我而言是一種工具,它讓我能夠探討嚴肅而陰暗的主題。這有點像一個“蜜罐陷阱”:你可能因為一幅畫的美感而被吸引,但最終被其出人意料的複雜性和多層次的內涵所深深吸引並困於其中。
Ruprecht von Kaufmann(魯普雷希特·馮·考夫曼),1974年出生於德國慕尼黑,畢業於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曾任教柏林藝術大學和萊比錫美術學院,現居住創作於柏林。
採訪:Nora撰文/翻譯:栩然
Ruprecht von Kaufmann 個展 《白鯨記》 Der Weisse Wal
2024.11.02日 – 12.31
Bluerider ART 上海·外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