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普雷希特‧馮‧考夫曼:在荒誕的真相之下發現美
魯普雷希特‧馮‧考夫曼(RUPRECHT VON KAUFMANN)相信具象藝術的魅力,他對如何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感到著迷。透過複雜的敘事結構和多重人物視角,觀眾在低飽和度的灰暗色調中,看到了故事碎片,似乎觀賞了一部沒有開頭結尾的微電影。以經典的文藝作品為養料,考夫曼在作品中加入對歷史的全新詮釋,引領人們在畫布的邊界上,去探查那些難以言說的存在之謎。
漂於海上的修行
駐足於本次展覽的主視覺畫作《白鯨記》前,一種沉寂、 靜默的力量向觀眾裹襲而來。在略低於海平面的視角中,一名穿著黃色褲子的水手倒在船下,看似正在沉沒,但他手中緊握的捕鯨利器仍然在畫面中無比顯眼。半浸在水面的船上,另一名水手失去了方向感,海裡的鯨魚正在下墜,巨大的鯨魚尾巴從海面上騰空。棺材的殘骸散落在海底,似乎預示著一場破滅。
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經典小說《白鯨》(Moby-Dick),透過水手以實瑪利的視角,講述了經驗老到的捕鯨船船長亞哈在一次出海過程中,被一頭白色的抹香鯨莫比·迪克咬斷了一條腿,自此亞哈船長便決心要找到這頭白鯨報仇雪恨的故事。
以此為靈感,考夫曼的畫作本身並不是想要復刻小說中的任何一個場景,而是試圖捕捉這種沉迷於狩獵的感覺。在繪畫過程中,他不以書中的具體場景作為參考,而是轉化為記憶,再由個人經驗提煉。考夫曼解釋道:「我的大腦就像一個過濾器,如果有東西停留在腦海中,它一定與我的感受有關,只是有時我會採取不同的視角去描繪它。」零碎的回憶與主題融為一體,這讓他的畫作充滿了夢幻般的特質。
水手們在感到不安時,走上漁船,駛入大海。考夫曼對此有著強烈的情感共鳴,在真正開始創作之前的藝術並不存在,對他而言,每天去工作室創作同樣像去海上航行,探索新的事物,並不斷追尋一個目標。
考夫曼的藝術創作根植於具象傳統,但又打破了古典或學術方法的束縛。自2014年起,他開始探索在油氈板上繪畫,而這項習慣一直延續至今,考夫曼認為這種材料可以重塑繪畫過程。油氈板能讓他賦予畫面更多質感,材料抗壓性高的特質讓藝術家在畫板上簡易雕刻、反覆厚塗或拼貼。
歷史的迴響
每次在為主題展覽創作畫作時,考夫曼會在腦海中構想一個故事,但這些故事並不是虛無的,它總是與當下的現實 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考夫曼的作品常常被賦予多種詮釋,然而,這位藝術家謙虛地提出了一種解讀,他認為自己的作品幾乎是「超寫實」的。人們傾向透過自己創造的寓言故事來認知所處的世界,簡化的圖像能夠幫助人們理解世界的複雜性。而考夫曼的作品正是試圖剝去表象,揭示我們認為正常的事物之下的奇怪之處。
他有意識地扮演畫面中的旁觀者,思考故事中的人因何而產生何種行為。 「如何講述一個故事”,成了考夫曼的繪畫中非常重要且真實的部分,但他留給觀眾的問題多於答案。欣賞他的畫作時,觀眾會有一種步入電影中場的感覺,無法看到開頭和結尾。 “就像一部沒有結尾的小說,你會想知道亞哈船長為什麼要與白鯨為敵?為什麼他不肯放下執念?我希望我的畫作也能喚起這種探究感。」
文學,尤其是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對考夫 曼的創作歷程產生了深遠影響。他驚嘆於魯西迪從現實主義到超現實主義的無縫過渡,「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睿智地刻畫了移民經歷,它很嚴肅,但卻總是被一句話概括般地講述,而這正是我試圖將人類悲劇的荒謬性帶入我的作品中的東西」。
考夫曼也經歷過身為「異鄉人」的時刻。在初到美國時,他完全沒有想像自己會在美國住十年之久。在具象繪 畫被歐洲畫廊摒棄的時期,更廣闊、更零散的美國藝術界提供了一個平台,使得他在美國的藝術界游刃有餘。而他最終回到歐洲時,正值人們對具象藝術的興趣復甦,尤其是藝術家尼奧·勞赫(Neo Rauch)及其代表的新萊比錫畫派(New Leipzig School)的興起,這個偶然的時機讓他的作品在曾經被排斥的環境中產生了新的共鳴。
在即將於德國舉辦的展覽中,考夫曼將重塑德國畫家奧托·迪克斯(Otto Dix)所探索過的主題——魏瑪共和國 (Weimar Republic)時期德國的脆弱和頹廢。在將近一個 世紀後,考夫曼捕捉到了當代社會與歷史令人不安的相似之處: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日益被漠視的民主價值觀以及歐洲地區重燃的戰火。
然而,考夫曼的繪畫不僅僅是對歷史的回顧,他想知道,這些歷史在今天的時代會有何種不同的解構。他試圖反映這個時代獨特的焦慮和矛盾,同時承認歷史的周期性。他的繪畫挑戰觀眾去面對令人不安的真相,同時在質疑中發現美。
孤獨的迴聲
作為一個天生內向的人,考夫曼發現自己並不能自然地與其他人建立連接,儘管人類總是習慣與人分享生活, 但每個人都注定是孤獨的。 “你可以和朋友探討各種問題,但最終只有你自己的動機或靈感才能引領你走出困境。”
他常常對人類行為的矛盾感到著迷——既有深厚的仁慈,也有深不可測的殘忍,這種矛盾是他作品中一個永恆的謎。 「有時這兩種完全相反的特質甚至會體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他的作品並不試圖解決這種二元對立,而是邀請觀眾坐在這種不適中,思考自己人性的複雜。
在反思現代社會時,考夫曼談到了當代科技的諷刺性,「這些科技設備給了人們一種被連接的錯覺,但這並不是一對一的連接,而是一種你與萬物的連接,在某種程度上,它是虛無的」。這種情緒貫穿他的作品中,作品中的人物常陷入迷茫,或被環境分割得支離破碎。
每一種新技術都會成為新靈感的跳板,這是一個自我餵養的循環,拓展了考夫曼視覺語言的邊界。在不斷探索人類社會的細微差別中,他的藝術作品就像一面鏡子,創造出一種既親密又廣闊的對話,反映了人類共同的掙扎與勝利、孤立與連結、問題與矛盾。
用考夫曼的話來說,他對人類的理解與觀察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問題”,而我們作為觀眾,被邀請與他一起尋找答案,即使永遠無法得出一個結論。在一個越來越被短暫和虛擬所主宰的世界裡,考夫曼的畫作提醒我們,有形的東西——筆觸、表 面的質感、記憶的重量,仍具有深遠的力量。
Q&A
Q:小說《白鯨》中哪一個場景或情節最觸動你?在梅爾維爾的敘述風格中,是否有你特別想用視覺呈現的?
A:這是一部史詩般的小說。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實瑪利的捨友,「野人」魁魁格曾患下重病,木匠為他做了一口黑色的棺材,魁魁格痊癒了,而這口棺材最後卻成了以實瑪利的救生船。這是一個非常棒的情節設定,像一個美麗的輪迴。
Q:身為藝術家,你是否也會在某個時刻對《白鯨》的故事產生共鳴?在小說中,亞哈對白鯨的執著、以實瑪利對意義的追求,或其他角色是否有與自己的創作歷程產生共鳴的元素?
A:一方面,對我來說,每天去工作室畫畫就像去海上航行,試圖探索、發現新事物。我認為這也是關於生活的普遍真理,你要敢於走出去到不同的環境中,做新的事情來發展自己,過著富足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一直在尋找這個故事與人類今天的行為有什麼關係,它對我們還有什麼影響?亞哈船長完全著迷於鯨魚的狩獵,他願意為此犧牲一切,包括他的生活,他的船,他的船員。對我來說最大的相似之處是:人類長期以來一直沉迷於累積財富,我們冒著在星球上的一切風險,以求達到科技的進步。這對我來說就像一則寓言一樣。
Q:這次展覽的主視覺畫作《白鯨記》是一幅長約3.7公尺、寬2公尺的大尺幅作品。你的畫作不是大尺幅就是非常小的尺幅,幾乎沒有中尺幅,這是為什麼?
A:大尺幅畫作能夠創造更身臨奇景的體驗,你幾乎無法忽視它們,只要它擺在面前,就會強迫你成為觀眾。而對於那些小尺幅畫作來說,一 旦有些距離你就無法看清,這就使得觀眾必須要再走近一點才能看到畫的內容。我希望觀眾可以在畫廊有限的空間中移動並與畫作互動。如果你願意走到不同的畫作前駐足觀賞,那麼你會更容易被作品打動。
Q:你創作的一天是如何度過的?
A:我試著保持一個相當規律的日常作息,創造一個寧靜和平靜的環境。在清晨我會聽有聲書或播客,在動感單車上做運動。完成辦公內容後,我會嘗試找一段可以創作的時間,只要靈感存在,我就可以立刻進 入到創作狀態,準備好所需的顏料,並在腦海中構想這一幅作品。
Q:藝術家創作時都會遇到瓶頸,如何面對創作靈感枯竭的時期?
A:對我來說,靈感似乎往往不是問題,我真正遇到的是時間問題,因為我有太多的想法,卻有太少的時間去實現它們。我逐漸學會要對自己有耐心。通常最糟糕的情況是,一幅畫的最初我會有一些非常明確的落筆,但它們有時會阻礙我整個繪畫過程,那 麼我必須塗抹掉它,讓其餘的部分栩栩如生。
Q:在幾年前的訪談中你提到自己作品提出的一個核心問題是,「身為人類,我們究竟是誰?」你找到答案了嗎?
A:沒有,這對我來說仍然是一個謎。因為人類的本質一直在變化,只要一個人的身分在變,他的行為就會改變。就我所能回顧的歷史而言,真正讓我困惑的是,人類其實一點也沒有改變:能夠如此溫柔友善,但同時也可以對其他年輕人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殘忍和冷靜。這怎麼可能?我們怎麼能如此矛盾?我沒有答案,也不期待會找到答案。